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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刻板印象,一直要到四十多歲重新細讀《金瓶梅》,多出了一些閱歷與新的平和之後,才有能力把閱讀的注意力從性愛、背德這些情節中解脫出來,發現其間隱晦卻又綿密的連結,於是才有了更多的發現,以及一波又一波隨之而來的震撼。 (p.8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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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價值不再,一切只剩下慾望時,生命會變成什麼? (p.9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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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價值」只是表層的假象,慾望才是底層的真實。 (p.9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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蔣勳再《孤獨六講》裡提到的:「對人性的無知才是使人變壞的肇因,因為他不懂得悲憫。」 (p.1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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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上說張大戶收用了潘金蓮之後,添了五種病症:第一腰便添疼,第二眼便添淚,第三耳便添聾,第四鼻便添涕,第五尿便添滴。 (p.1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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什麼黑鬒鬒、翠彎彎、香噴噴、直隆隆、粉濃濃、嬌滴滴、輕嬝嬝……在這些重疊句裡,我們彷彿可以看見西門慶語無倫次的慌亂,聽見他胸中怦怦怦的心跳節奏。更可笑的是當西門慶從頭髮、臉蛋把潘金蓮一路往下看,到最後什麼柳腰兒、尖翹腳兒、肉奶奶胸兒、白生生腿兒……,潘金蓮在西門慶的想像底,竟已被剝得一絲不掛,甚至不打馬賽克的解碼畫面了。 (p.25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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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古駿馬卻馱痴漢走,美妻常伴拙夫眠。月下老偏這等配合。 (p.27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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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初讀西門慶在這個節骨眼三番二回跑茶坊時,總覺得小說有點煩絮。後來看懂了時反而覺得佩服。 (p.30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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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在他發現,拋掉那些彆彆扭扭的倫理道德之後,原來只要找到門路,他的色慾與王婆的貪慾原來也可以像生意那樣,單純只是買賣與交換。 (p.3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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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溢嘉先生曾歸納過「陷阱」構成的共同要素有三:一是必須有個誘餌。二是必須只能前進不能後退。三是路愈走愈窄,愈不舒服,直到最後動彈不得為止。 (p.33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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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樣的諷刺讓我們感覺到,在一個到處充滿著十分光劇本的世界裡,忠厚、善良這些德行不但顯現不出它們的美好,更多時候,反而只是愈發彰顯出它的脆弱與無知罷了。 (p.34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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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種小奸小壞的寄生蟲之所以能存在,還在於背後裡有一整個腐敗的社會用冷漠不斷地提供他們養分。 (p.3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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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有的喜感頓時全化成了一陣心涼,原來生存考量只消不到一秒鐘,就可以輕易戰勝道德考量的。 (p.38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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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尊嚴對窮人是太奢侈的奢侈品的話,那麼就不要尊嚴了吧。 (p.39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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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:有淚有聲謂之哭,有淚無聲謂之泣,無淚有聲謂之號。當下那婦人 (潘金蓮) 乾號了半夜。 (p.43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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難怪張竹坡要形容《金瓶梅》是「菩薩學問」而不只是「聖賢學問」。 (p.83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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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不明白西門慶和李瓶兒到底是怎麼辨識彼此的慾望,但他們都是過來人,彼此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。 (p.10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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撇開性的吸引力不說,偷情的樂趣恐怕還在於那種背德,卻又必須瞞過社會的挑釁與刺激。對某些不安於現狀的人,恐怕再沒有比這樣的驚險更令人銷魂的強力春藥了。 (p.10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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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月娘的計畫不能讓別人知道,李瓶兒的隱情更是不能讓吳月娘明白,在這個人人有心機的世界裡,所謂的倫理與道德的尺度全像這一座牆──只是個形式上的象徵,只要不被發現,誰都可以偷偷摸摸地翻過來又越過去。 (p.11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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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說瓶兒本來是用來插花的,但是現在這花和瓶的合體卻子虛烏有,這或許正是花「子虛」這個名字最重要的寓意吧。 (p.11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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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竹坡才會說:「讀《金瓶梅》小說,若連片念去,便味如嚼蠟,止見滿篇老婆舌頭而已,安能知其為妙文也……才不高,由於心粗,心粗由於氣浮,心粗則氣浮,氣愈浮則心愈粗,豈但做不出好文,並亦看不出好文,遇此等人,切不可將《金瓶梅》與他讀。」 (p.11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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或許戀愛真的會讓女人變笨吧──可是話又說回來,不能讓人變傻變笨的戀愛,還有什麼滋味呢? (p.12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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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見情人移情別戀固然令人惆悵,但愛上不如自己的別人,那就是傷害了。 (p.13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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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是對於一個充滿憤怒的人來說,邏輯一點也不重要。 (p.135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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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拿什麼來比你!你是個天,他是磚塊;你在三十三天之上,他在九十九天之下。 (p.14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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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上最後說:是夜,兩人與意雲情,並頭交頸而睡。無疑地,這令人想起張愛玲的名言:「通往女人心的路,是陰道。」 (p.149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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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謂的「壞了事出來」,就是和老爺發生了關係,被大老婆趕出來。 (p.159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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顯然無賴男子不負責的曖昧攻勢能夠得逞,還得靠受騙上當女子的一廂情願才行。 (p.165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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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一個像明朝那樣的封建社會,除了妓院的金錢交易之外,「性」往往是和「階層」移動或「權力」重新分配緊緊相連的。這也是為什麼我必須用比「淫穢」更嚴肅的眼光,來看待《金瓶梅》裡面的「性愛」的很重要理由。 (p.169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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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有的權力位階,永遠在一次又一次的較量之後才能顯現出來。這使得任何嘗過這種樂趣的人,無時不刻想要回到那個戰場。 (p.17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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依照莫泊桑的小說理論,如果故事一開始出現過槍,那麼,這把槍到最後就必須發射。 (p.183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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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金瓶梅》裡有句傳神的話說:「時來誰不來,時不來誰來?」 (p.20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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崔護在〈題都城南莊〉這首詩裡所寫的:「去年今日此門中,人面桃花相映紅,人面不知何處去,桃花依舊笑春風。」 (p.230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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開口西門爹,閉口西門老闆的,如何一起狎樂呢?我們甚至可以說,不去掉階級,就沒有「狎」樂文化可言。 (p.24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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應伯爵說的「巧一巧」聽起來十分耳熟。閩南語幫別人關說或處理事情,也說「喬」事情。我懷疑閩南話說的把事情「喬一喬」,和應伯爵說的「巧一巧」根本就是同一回事。 (p.24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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難道真像俗語所說的:「女性主義者就敗在衣服和愛情這兩件事上。」 (p.277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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失敗的代價,幾乎是毫無例外的,都是由下位者吸收承擔的。 (p.28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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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曾聽過一位化粧品行銷專家說過:「稱讚女性,唯一不會出錯的形容詞永遠是──年輕,這兩個字。」 (p.289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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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《金瓶梅》裡,連笑聲的意涵都是隱晦的。因為不管是聽笑話,看笑話,甚至只是虛情假意地應付著笑的眾人,他們發出來的笑聲聽起來都是一樣的。 (p.29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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暗喻有點像是密碼。除了當事人外,其他的人愈不容易破解,規避現實稽查的能力就愈強大。 (p.303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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或許,人之所以無法感受到神,是因為自己先否認、甚至背棄了它吧。 (p.33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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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金瓶梅》冷靜而客觀地書寫著,讓同時存在的真情與虛假交織著這幅臨終前的生動畫面。回天乏術的固然是病情,但更讓人覺得感歎的卻是無所不在的人情冷暖、世態炎涼。 (p.340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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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作者那樣「離經叛道」的書寫邏輯下,好人與壞人的界限被打破了。打破了這樣的界限之後,我們才可能在小說裡,重新看見了新的深度與可能,並且理解到:原來人是這麼複雜的動物,最壞的人也可以有情有義,最好的人也可以傷天害理。 (p.34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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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門慶一時興動,摟過脖子就親了個嘴,遞舌頭在他口內。老婆就咂起來,一聲兒不言語。西門慶令脫去衣服上炕,兩個摟在被窩內,不勝歡娛,雲雨一處。 (p.350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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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整個充滿了節義、節操暗示的大廳,對照著西門慶正要幹的事,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對比與反諷。 (p.36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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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時戲摟粉項,婦人則笑而不言;次後款啟朱唇,西門慶則舌吐其口,鳴咂有聲,笑語密切。婦人於是自掩房門,解衣鬆佩,微開錦帳,輕展綉衾,鴛枕橫床,鳳香薰被,相挨玉體,抱摟酥胸…… (p.37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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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情色的場面給我們的不是興奮,反而是一種沈重得教人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──人的墮落還真無處不在啊! (p.39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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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人的慾望,女人的沈淪。反過來,女人的慾望也是男人的沈淪。它們就這樣彼此牽扯、相互繁衍,直到再也停不下來。 (p.39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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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《金瓶梅》讓人忍不住要歎息的地方。當人與人之間不再存在真心真意時,愛人不徹底,甚至連恨人也是不徹底的。 (p.419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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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最後,人不見了,靈魂也不見了。只剩下微弱的氣息,無方向、無目的地在一片由貪婪、恐懼、好色、狂妄、自大、嗔怨、癡迷、仇恨、嫉妒……組成的慾望之海中載浮載沈。 (p.419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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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門慶道:「兀那東西 (錢),是好動不喜靜的,怎肯埋沒在一處?也是天生應人用的,一個人堆積,就有一個人缺少了。因此積下財寶,極有罪的。」 (p.428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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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看來,那些荒淫無度的奇技淫巧最危險的地方──不在於那些教人同聲歎息的敗倫背德、也不在於背後的妻妾戰爭,它們最可怕的地方在於它提供了一個逃避的空間──就像瘋狂無度的嗑藥一樣,讓西門慶可以繼續拒絕承認自己的卑微,甚至拒絕面對那些人生裡無可逃避的缺憾。 (p.453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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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個「餓眼將穿,饞涎空咽,恨不的就要成雙。」
原來比色慾還要強烈的情緒是「被壓抑」的色慾。 (p.460) -
她們說:「你我院中人家,棄舊迎新為本、趨炎附勢為強,不可錯過了時光。」 (p.48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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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六兒說 (又是一句千古名言):「自古有天理倒沒飯吃哩!」 (p.485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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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快,甚至沒有人記得西門慶曾經說過什麼、做過什麼。
西門慶之死,最可怕的不是西門慶這個傢伙死了,而是他從來沒有活過。
只剩下無生命的錢與權存活了下來。這是《金瓶梅》最讓人感到毛骨悚然的部分。 (p.490) -
從某個角度來說,文本是死的,但世世代代的讀者以及他們對於《金瓶梅》的詮釋卻是活的。藉著這樣的詮釋,讀者和作者共同為《金瓶梅》不斷地創造出新的文本與生命。 (p.520)